第二章校慶日

江浸月的眼睛四處搜尋著垃圾桶，準備把手中的咖啡杯處理掉。五米開外的田徑場邊，剛好有兩個分類垃圾桶。

江浸月單手拎著咖啡杯，迎著午後的陽光。拿著校慶手冊的左手，被江浸月舉到齊眉處遮擋太陽。她正想活動一下右肩，卻被一個側後方的猛力沖擊了一下。

江浸月一個激靈，校慶手冊掉在了地上。還剩小半杯的咖啡，也砸在了紅色塑膠跑道的邊緣。霎時間，驚嚇和絕望，一並湧上了心頭。

只見校慶手冊的封面，裸色長裙的裙擺和白色針織外套的下擺邊緣，全都濺上了泥漿一般的汙漬。

一位疾馳而過的男生緊急剎車，手裏抱著一箱礦泉水。滿頭大汗的他，對著江浸月連連道歉。江浸月明白，他這是急著去給主席臺送水。於是，她笑著擺手，連聲安慰。

男生帶著不安和愧疚，匆匆離開。江浸月將濕漉漉的咖啡杯撿起，扔到了旁邊的垃圾箱裏。然後，她無奈地撿起沒能幸免的校慶手冊。

心煩意亂的江浸月把帆布包和無紡布袋子取下，放在臺階下的陰涼處。她一邊脫著白色針織外套，一邊感嘆著天氣的燥熱。天氣預報，明明說了今天是陰天。

江浸月回望著身後的高一教學樓，準備去洗手間處理一下。高一教學樓，跟記憶裏差別不大。洗手間的消毒水，還是熟悉的味道。

江浸月在水池邊站定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。沒有洗衣液，越揉越難堪。江浸月只好把針織衫疊好，放進了無紡布袋子。

江浸月心神不寧地出了洗手間，腳下卻不由自主地拐進了轉角處的樓梯口。重新粉刷過的白色墻面，隱蔽處還是可以看見零星的刻字。

金城第一中學，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完成了初高中分離，成為了獨立高中。因此，金城一中只有三個年級，每個年級共16個班級。

江浸月的腳步停在了四樓，曾經的教室早已換了門牌。現在的教室，顛倒了順序。號碼從四樓往下，依次排列。曾經的高一12班，現在是高一1班。

這樣算來，曾經統一規劃在一樓的教師辦公室，現在也應該全部平移到了頂層的五樓。

江浸月還記得，當年剛剛步入更年期的袁老師不止一次地抱怨過，每次爬到四樓上課都要把她累得半死。她還曾力邀朝氣蓬勃的祖國花朵主動去一樓的辦公室請教問題。

江浸月正站著出神，卻突然聽到樓梯上有人急促向下的腳步聲。江浸月下意識地側目擡頭，恰好與一位扛著專業設備的攝影師四目相對。二人禮貌微笑，並無對話。

攝影師的腳步匆匆而下，江浸月不自覺地想起了叢小慧。馬上就要畢業了，叢小慧最近正在熱火朝天地張羅著拍宿舍畢業合影的事情。

江浸月這樣想著，腳步慢慢踏上了五樓。果然，這一層已經被改成了教師辦公室。江浸月也不敢到處溜達，只能躡手躡腳地探頭觀察。

只見走廊中心的一間辦公室裏，走出一位拎著工具箱的男老師。他的身後，是正在鎖門的袁老師。江浸月心裏一慌，立刻躲回了身後的樓梯口。

江浸月四處張望，卻發現通往天臺的鐵門居然開了條窄縫兒。她立刻想起了剛才的那位攝影師，八成是到天臺拍攝田徑場活動的俯瞰圖呢。原來如此，怪不得今天沒有上鎖。

手足無措的江浸月，可不想跟袁老師狹路相逢。只見她一個閃身，推開鐵門，躲了進去。不一會兒，樓道裏就傳來了男老師隱隱的咳嗽聲。隨即，還有袁老師急促的腳步聲。

登高望遠，視野果然開闊。這個天臺，江浸月還是第一次上來。她興奮地把手裏的大包小包卸下，掛在了樓梯口的欄桿上。

面朝田徑場，景色一覽無餘。江浸月興致勃勃地掏出手機，哢哢對著操場上整齊排列的隊形一頓猛拍。可惜了，設備不夠專業，拍不了主席臺的特寫。

江浸月取出校慶手冊，細細翻看。今天是百年校慶，想必一整天都安排了滿滿的活動。

恍惚間，江浸月聽到女主持人正在字正腔圓地介紹著下一位特邀校友。居然，是金城市教育局局長。江浸月不禁感嘆，金城一中的面子還真是不小。

畢竟是隔著不小的距離，江浸月看不清尊者的長相。她只覺得那人，聲音醇厚，鏗鏘有力。江浸月自小就不愛聽場面話。於是，她調轉方向，往高二樓的方向看去。

高一樓和高二樓之間的綠化帶上，有三棵十米來高的老枇杷樹。它們像禁衛軍一樣，堅定地駐守在原地。江浸月依稀記得，這幾棵枇杷樹，在她離校時，才不過二層樓高。

如今正值入夏，枇杷翠葉裹著累累的碩果。枇杷果實，芳香四溢。江浸月心曠神怡，閉目吟誦。“庭有枇杷樹，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，今已亭亭如蓋矣。”

烈日灼目，江浸月慢慢睜開了眼睛。她準備拍下這豐收的喜悅，留作紀念。

江浸月順手把校慶手冊卷成了一卷，慢條斯理地舉起了手機。她打開攝像頭，雙手穩穩托起。哢嚓哢嚓，按例先來兩張全景。

江浸月盯著正對面的枇杷果實，計劃來幾張金燦燦的特寫。只見她聚精會神地調整著角度，津津有味地挑選著合適的濾鏡。她的手指慢慢搓開屏幕，自動對焦。

相機的鏡頭慢慢移動，突然聚焦在了五樓最頂角的窗口。

一位穿著白色襯衫的男老師，正背對著枇杷樹，坐在辦公桌前。他正伸出一只手掌，鉗住了一個馬尾少女的小臂。那名穿著短袖夏季校服的女生，正在猛烈地掙紮。

江浸月的心頭一驚，哆嗦的手指不自覺地按下了拍照鍵。江浸月內心的女性警報提醒她，這個舉動肯定是不合時宜的。

兩棟樓的間隔，畢竟是有些距離的。而且，那間辦公室沒有開燈。單憑肉眼，江浸月無法確認裏面的狀況。從這個略微俯視的角度看去，枇杷樹的樹冠剛好抵在了窗臺邊緣。

江浸月踮起腳尖，對著那個黑暗的窟窿大喝了一聲。然後，她迅速躲入了護攔下方。大約過了一分鐘，她按著突突狂跳的心臟，悄悄探出了眼睛。令人震驚的是，對面的窗戶竟已拉上了窗簾。

一種熟悉的窒息感，猛然鉆進了江浸月的腦子。她握緊手機和校慶手冊，就往對面的高二樓跑去。事發突然，太過匆忙。大腦一片空白的江浸月，甚至忘了把樓梯口的隨身物品拿上。

江浸月快馬加鞭地從高一樓的天臺跑下，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對面的高二樓。然後，她又一鼓作氣地從一樓爬到了五樓。最後，她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到了走廊盡頭的那間辦公室門口。

江浸月跑得太急了，有好幾次都差點兒被舞動的裙擺絆倒。等她氣喘籲籲地停住了腳步，卻萬分驚訝地發現，那間辦公室的大門，居然是敞開著的。

逆著光線的門洞，異常黑暗。像是饑餓的怪獸，張著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。午後的走廊上，灑滿了金色的陽光。一陣燥熱的微風拂過，江浸月只覺得渾身刺撓不安。

一滴凝結的汗珠，緩緩滑過了江浸月的眉翼。蜿蜒的軌跡如同小溪，終於匯入了她深潭一般的眼眶裏。江浸月條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睛，實在是鹹澀得厲害。

江浸月一邊平覆著急促的心跳，一邊疑惑著馬尾女孩的去向。突然，一個頎長清冷的影子，一步一步地從暗穴裏漸露了真容。

待看清來人的面容，江浸月驚到差點昏厥。她的手心汗如雨下，校慶手冊和手機都快要攥不住了。

有那麽一瞬間，江浸月萬分懊悔。自己今天怎麽就跟中了邪一樣，竟然神謀魔道地踏進了金城一中的校門。

沒錯，現在站在江浸月面前的，正是那個將她推進無盡夢魘的地獄使者，羅毓明。

羅毓明的腳步停在門檻，並沒有邁出。門外的陽光，被高高的門廊阻隔。羅毓明潔白無瑕的襯衣，只灑上了一半光明。另一半，則陪著他清峻的臉龐蟄伏在黑暗裏。

羅毓明清瘦的臉上，戴著一副反著藍光的金絲邊眼鏡。他眼色疑惑卻又神情冷淡地望著門口的不速之客。“你找哪位？”羅毓明低沈的聲音裏，聽不出一絲波瀾。

“我……來找我表妹，她剛剛進了這間辦公室。”江浸月終於回過神來，慌張地在腦子裏搜索著措辭。看來，羅毓明並沒有認出她來。

也許是年代久遠，所以記憶不深刻了吧。畢竟，當年的醜聞，對於羅毓明來說，不過是艷聞軼事，過眼雲煙。

可是，作為受害人的江浸月，境況就大不相同了。她不僅飽受了流言蜚語的折磨，最後還落了個被學校強行勸退的下場。

“表妹？”羅毓明雙手抱胸，銳利的眼神在江浸月的臉上來回掃描。“跟你長得，是有幾分相像。”江浸月並不想跟他廢話，只能焦急地追問。“她人呢？”

“剛走。你沒撞見？”羅毓明的眼睛順著江浸月起伏的鎖骨，一寸一寸地滑入她被汗水浸透的胸口。江浸月不敢探頭張望，只能趕緊開溜。

羅毓明見她神色慌張，著急要走。一雙狡黠的眼睛，又爬回了江浸月沁著汗珠的狼狽側臉。他的眉頭，陡然微簇。塵封的記憶，開始抽絲剝繭。

“你表妹，叫什麽名字？”羅毓明瞇起眼睛，幽幽開口。江浸月心裏一驚，提起裙擺轉身就走。她，自然是答不上來的。

羅毓明的記憶之門開閘，一個穿著藍白色健美操制服的俏麗身影躍入眼簾。羅毓明脫口而出，一個溫婉秀氣的名字。“林意涵。”江浸月的後脊，驚出了如瀑冷汗。

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，已經埋葬了七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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